创造新陆地的,不仅是滚滚波浪,还有它底下的细小泥沙。
作者/芊乂、程丹 编辑/火柴Q
来源:甲子光年(ID:jazzyear)
疫情凶猛,电影遭殃。
2020 年春节,全国院线遭遇措手不及的票房滑铁卢:由于新型冠状肺炎爆发,原定大年初一上映的七部贺岁片陆续在 1 月 23 日后宣布撤档,随后包括武汉、广州、上海等在内的多地影院宣布春节期间停业。
猫眼专业版数据显示,与去年同期 14.58 亿元的票房相比,2020 年 1 月 25 日大年初一,全国电影票房收获仅 181 万元,缩水至去年的八百分之一。
然而,即使没有疫情“黑天鹅”催化,“限古令”等政策也早已令影视行业陷入困境。圈里圈外都在寻找新的机会,对部分从业者来说,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方向对准了蓬勃发展的 AI 产业:
自 2017 年以来,看似和 AI 毫无关联的中国影视产业的中心之一——横店,已被悄然卷入智能化大潮。不过为横店打上智能标签的,不是大导或明星,而是一群“路人甲”——横店群演,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横漂”。
相比聚光灯下的 AI 成果和明星公司,横漂是一群隐于阴影中的角色: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自己正滋养着的 AI 发展毫无兴趣,只是想在影视寒冬中找一个生计。
也有人借此完成人生转换,获得了新的职业身份和人生追求。
具体来说,这些横漂是在从事另一种并不抵达观众的“表演”——对着采集设备摆出一些表情,模仿醉驾、疲劳驾驶或其他场景。然后,表情和行为被转化成用于算法训练的数据,成了助燃自动驾驶、智慧安防、智慧零售等滚烫 AI 概念的一把柴火。
实际上,横店演员公会中,已有约 75% 的群演参与过 AI 数据的采集。
他们的故事是这个时代值得玩味的注脚——随着科技力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常常不经意间,就会以意想不到或不被察觉的方式与智能技术撞个满怀:
有时是惊喜,有时是惊吓,有时是漠然。
1. 影视寒冬:“我从不让女孩请吃饭”
春节前,我们带着从北京获得的线索来到横店,开始了从科技和资本中心到古装城的奇异穿越。
在横店,第一件事是见老徐。
老徐是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经纪人李国盛(化名)介绍的网友。此前电话联系时,横漂七年的老徐很懂行情地说:“想要多少群演都可以给你们找到,只要有流量或者有钱。”
当晚 9 点半,我们在横漂广场跟老徐碰面了。
他穿着黑色的短款羽绒服、宽松运动裤,身材微胖,脸颊泛红,双手插兜。
“凌晨两点我还有一场戏。”这是老徐跟我们讲的第一句话——他已经两天没跑通告了,白天就在出租屋里躺着,估计手头告急,看到凌晨两点有个通告,就报了名。
我们找到一家奶茶店坐下,老徐点了一份汉堡可乐套餐,这是他当天的第一顿饭,几大口就把两个汉堡吃完了。我们付钱时,老徐不好意思地说:“我最近确实没钱——不然我从不让女孩请客。”
老徐自称是一名退伍军人,2013 年创业失败后来到横店投奔老战友,亲历了“东方好莱坞”的繁华与落寞。
在老徐的记忆中,2018 年之前,来横店的剧组络绎不绝,还都是大制作,不用担心没戏可拍,群演的月收入也比较可观。
横店万盛街,夜幕降临,这里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横店繁华的街景,印证着老徐对好日子的回忆:
虽已临近春节,但横店镇中心的万盛街依然熙熙攘攘(此时疫情还未爆发),高楼耸立,灯火通明,按摩和足浴小店在行人如织的路旁扎堆,星巴克、肯德基等大型连锁品牌也一应俱全,街上还会不时路过三三两两穿汉服的年轻姑娘,比许多北方的县级市还繁华。
这里的滴滴司机会对露出惊讶表情的外地游客投来“没见过市面”的轻嘲眼光,并淡淡说:“这不是很正常吗?横店经常有大明星来。”
建立于 1996 年的横店影视城彻底改变了横店——这个距浙江省东阳市区 18 公里的小镇的风貌。经过 24 年的发展,这里已成为中国乃至全球最大的综合影视拍摄基地,占地面积逐步扩展至 30 多平方公里,号称“东方好莱坞”。国内外已有超过 5000 部影视作品在横店拍摄,包括为人熟知的《甄嬛传》、《琅琊榜》和去年爆火的《庆余年》等。横店撑起了中国“古装宇宙”的半边天。
但 2015 年以来,随着《电视剧管理规定》中“限古令”等政策的实施,来横店的剧组数量从每年几十个锐减至十几个,而且多是规模不大的网剧。
2018 年底,席卷影视行业的偷税漏税追缴行动进一步吹起了中国市场的“影视寒流”,横店也受到波及。
据中国经济网的报道,2019 年前三季度,全国拍摄制作电视剧备案数量比 2018 年同期减少 27%,横店影视城的开机率同比骤降 45%。群演经纪人李国盛告诉甲子光年,由于大环境的原因,近两年群演和剧组的数量都已减半。
大势之下,焉有完卵。影视寒冬中,老徐的日子跟着紧巴了起来。
不少同行已开始寻找新的出路:有的去了工厂成为流水线工人,有的在横店影视基地的景区里兼职保安,还有人在双十一等购物节时去杭州帮忙“捡货”(担任临时快递分拣员)。
老徐也去捡过货,但这工作对他来说太辛苦了,“我干到一半就回来了”。
一些年轻的横漂则投入了电商之外的另一种互联网经济——短视频和直播。
短视频的红火直接表现在万盛街的夜景上。
白天,这条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临街商铺的高音喇叭反复轮播着春节前的商品甩卖信息。
但一过晚上 7 点,直播卖艺的群演网红开始悉数登场,步行街也变得异常热闹——有人穿戴着全套古装服饰,在露天广场上直播短剧;也有小姐姐坐在临街的小吃店里,对着手机边吃边播;路上还不乏举着自拍杆步履匆匆的喃喃自语者。
夜晚在万盛街开直播的群演网红和围观群众们
横店街头不乏招募短视频网红的广告
干不了电商拣货也对短视频直播没太多兴趣的老徐,居然也没被新科技带来的工作机会落下——近年来,他有了一个“能轻松赚足一天饭钱”的新选择,每次工作时间约半小时,而且从来不会出现在凌晨 2 点这种极端时间。
这就是与 AI 相关的“车模测试”(即车模采集,车模测试是横漂口中的说法)。
2. 智能热潮:“要亏钱,注定要亏钱”
老徐口中的“车模测试”是过去与横店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工智能上游环节——数据采集。
与大众想象的普通人产生的日常数据就可被直接用于 AI 商业活动不同,AI 的许多垂直场景需要高质量的结构化数据;为了实现某些特定的研发或产品目标,定制化数据采集服务应运而生。
智研咨询的调查数据显示,2017 年,数据采集行业迎来新一波增长,市场规模突破三千万人民币大关,并始终维持着高于 15% 的同比增速。
具体到老徐,他的“东家”是业内 AI 数据服务公司——云测数据,总部位于北京市朝阳区。
云测数据的客户则是如今在产业智能化热潮中,对 AI 数据有需求的大小企业,其定制化数据采集服务的客户行业覆盖了智能驾驶、智能家居、智慧城市、智能金融和新零售等领域。
“兼职车模”是云测数据设立在横店的数据采集基地中的项目之一,合作方是影视城和当地政府,自 2017 年以来,相似的项目已吸纳了不少影视寒冬之下的剩余劳动力。
“起初我们还真以为是来当车模的。”董兆金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操着一口浓浓的东北口音,目光穿过帽檐斜斜扫向我们。
参演过《古董局中局》的董兆金是个皮肤黝黑的北方汉子,来横店已经两年。几年前,他曾在山东威海的一家韩餐店当厨师,跟相爱三年的恋人分手后,回到黑龙江老家开起了网吧,没多久由于网吧经营资质的政策变化,他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没有太多牵挂的董兆金决定来横店歇歇脚。
我们说起横漂们接了通告后有时会“放鸽子”,而没戏演的人就会趁机“捡鸽子”,他一时来了兴致:“你们知道得不少呀!那你们听过横店的‘躺尸’文化吗?有人说横店是懒人的天堂,我们有时演尸体,往地上一躺,啥也不干,就能拿钱。没戏的时候,我们就在出租屋里躺着,有人问起,就说‘哥们儿在琢磨戏呢’。”
去年 10 月前后,董兆金看到“带队”(横漂对群头的称呼)在演员公会的群演群里发布兼职通告,召集群里还没做过“车模测试”的群演到华夏文化园门口集合,工作描述是“在车里采集面目表情”。
“反正当时没戏跑,也不失为一个选择。”董兆金报名参与了数据采集项目。
董兆金清楚记得,采集当日,天刚蒙蒙亮,他就从横漂广场附近的出租房出发了,自掏腰包花 5 块钱租了个共享电动车,在早上 8 点前赶到了横店华夏文化创意园西北门的大广场。
从西北门进去,广场右侧就是云测数据的采集基地,董兆金被要求分别在一辆 SUV 和一辆家用轿车的驾驶位上做出转头、摇头和拿水杯等动作。
他并不关心这个特别的工作背后的意图,对采集前的用户数据授权协议也没有格外留意:“我不问拍摄这些动作有什么用,太高级了,别人解释了也听不懂,再说现在这个时代,根本没办法保持隐私。”
云测数据做自动驾驶相关数据采集的两辆固定车辆,项目多时,会有数十辆车同时采集
经过半小时的采集,董兆金获得的酬劳相当于片场“半个工”(半个工作日)的薪水。
在横店影视城内,大概有 75% 的群演跟董兆金一样参与过云测数据的采集项目,除横店外,云测数据在北京、天津、山东、河南、宁夏、河北等地的影视基地都会给群演提供类似的兼职机会。
相较于国内其他地区的采集基地,横店此前为应对大量剧组建立的公会管理制度尤其有利于提升数据采集的工作效率。
云测数据在横店的驻站采集负责人陈新(化名)告诉甲子光年,群演相对素人的好处是可以被规范化管理,不会出现供需不均、调配滞后的问题;横店演员公会还能帮忙筛查重复人员,避免数据重采;而且这里的兼职人员素质也比较好,在培训成本更低的情况下,交付合格率却比其他地方更高。
与董兆金同组的陈仕清则参与了难度更大的表情采集项目。
陈仕清长相清秀,面色白皙,眉眼跟李现有几分相似,今年 23 岁,此前中职毕业后在亲戚开的驾校里做接待和培训,来横店刚半年。
起初几个月,他只靠两千不到的薪水勉强度日,跑熟之后,陈仕清参与了不少网剧和电视剧,其中包括在 CCTV 播出的《绝境铸剑》。没戏时,他就去参加公会组织的免费培训,抓住一切学习表演的机会,以备考“特约”(群演的一种,薪水更高,有台词和特写)。他笃定地告诉我们:“只要努力,最起码在这里能生活下来。”
相对平时跑戏的工作,数据采集对陈仕清来说是一份轻松的外快。
“我当时做了喜怒哀乐四种表情,跟拍戏似的,我一条就过了,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儿。”拍摄间隙爱在片场旁听导演讲戏的陈仕清对提升演技很有激情,回忆起坐在道具车里顺利完成采集的种种细节,这个青涩的年轻人变得神采飞扬。
对陈仕清这样刚来横店不久的“新人”来说,表情采集这类兼职工作,算得上是一个磨练演技的机会;而对于从事采集的业务人员来说,却是工作中需要攻克的难点。
云测数据的横店站采集负责人陈新做过各式各样的采集项目,他告诉甲子光年,AI 数据采集中有形形色色的项目需求:大部分项目的难点在于场景还原的把控,比如采集自然光线下的曝光、强光或背光场景等,有时需要看天,有时需要临时搭棚,但其中表情采集可以称得上最难之一。
“人的表情很难做,让普通人做2~3 个还行,多了以后,表情看上去就差不太多了。”陈新解释道。
而表情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自动驾驶和辅助驾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是“人车交互”——通过识别乘客的面部表情来实时自动调整驾驶情况。
无形参与到自动驾驶产业链的陈仕清对这个科技概念的最强联想是车祸事故和特斯拉。他告诉甲子光年,自己曾看到过自动驾驶的车祸报道,也看过特斯拉的自动驾驶广告,但他在横店观察过这里的特斯拉,发现还是人在开。至今没体验过自动驾驶,这是陈仕清的一个小小遗憾。
当我们告诉他,最终使用你们表情数据的 AI 公司中有些获得了数亿元的高额融资,陈仕清却对这个让他挣了些外快的产业并不看好:
“要亏钱,注定要亏钱,因为自动驾驶不安全,不安全的东西没人买。”
在讨论这些融资信息时,另一位参与过车模测试的横漂也表达了相似的不屑:“富人的世界搞不懂,没钱了就融资,一融就是多少亿,但究竟赚不赚钱呢?之前暴风科技、乐视还有小黄车,不都被玩坏了吗?”
3. 角色转换:从被采集者到采集者
与被采集的大多数不同,群演中还有一部分人凭着对计算机基础知识的了解,成为了坐在测试车副驾上的采集人员。
兼职担任云测数据采集操作员的向籽成来横店之前是一名电力工程的地面辅助工,当电工需要每月干满 30 天,拿 4500 元的固定工资。
“本以为做电工能把身体练好,结果发现没得休息,小身板根本扛不住。”向籽成长着一张端正的国字脸,瘦削的身材仿佛撑不起薄薄的黑色羽绒外套。
除养生外,向籽成来横店的另一个原因是厌倦了稳定又单调的生活,“就好像快被世界遗忘了一样”,于是看了尔冬升导演的电影《我是路人甲》后,他在 2019 年夏天带着一万多元的积蓄加入了横漂大军。
时至今日,《我是路人甲》的巨幅海报以及主创团队的合影,依然张贴在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演员服务部的墙上,海报上还留下了一些涂鸦和租房信息。
被《我是路人甲》吸引的向籽成,起初不会想到,自己会干起和影视无关,却和 AI 相关的数据采集工作。
来横店 3 个多月之后,因为了解电脑操作,他被选中参与了一部分云测数据采集业务的辅导和拍摄。
“有一个项目大概周期有二十多天,每天工作 8 小时,日薪到手比进组当群演高 20% 左右。”
向籽成的具体工作是指导群演在道具车里按需求坐在不同位置上做转头等动作,他则拿着有显示屏的“黑盒子”在副驾驶座上拍摄:“一共有八种场景,包括不同座位和不同动作的组合,我一对一指导,一天大概能采集 25 个人。”
除了两个完整跟进的项目,向籽成还在“车模测试”基地干了些零零碎碎的工作,前后总共采集了 2000 多人的数据。对这些数据将去往何方,他心中有模糊的感觉,“自动驾驶和智慧医疗现在很火。”
他精准地指出了当下 AI 数据采集服务的热点领域,或许是察觉出我们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他笑了笑,自谦地补充到自己干的活其实很简单:“我负责的录制环节并没有特别复杂的操作,门槛不高,在影视拍摄淡季时,确实是个不错的工作机会。”
这半年,向籽成最大的遗憾是没考上特约:“面试官说我念台词时,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而拥有向籽成羡慕的“前景群演”身份(群演的一种,类似特约,有更高的薪水)的齐渊(化名)却放弃了更高的跑戏收入,再没去过片场——他在云测找到了新的职业方向。
他是我们这次接触的众多横漂中,少有的对技术工作极感兴趣的人,相比在片场跟组以及偶尔与明星同场的奇遇,他更喜欢宅在云测数据的横店基地。
和老徐一样,在人来人往的横店,齐渊已是一位“老横漂”了。他 2013 年职高毕业以后就来此地“碰运气”,并在 2017 年获得了“前景”资格,月收入可达五六千。但齐渊志不在此:“拍戏不是一辈子的,不长久,没有人会把做群演当成人生目标。”
刚到横店不久,齐渊就出于对计算机软件的兴趣开始自学编程。
“我也没有余钱报班学习,全靠自己在网上看免费的视频教程。”从网易公开课的语法视频,到 CSDN 的技术帖,再到 Github 上的源代码,各种渠道都被齐渊扒了个遍。
“能通过编程实现自己的想法是一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齐渊告诉我们,从 2013 年起,他陆续学习了C++,小有所成之后又自学了 Java,系统地学完语法之后,又找了些开发 App 的视频开始依样画葫芦地写代码,慢慢积累了一些编程经验。
2018 年上半年,齐渊加入云测数据横店基地成为了一名兼职技术人员,主要工作是实现一些视频文件命名功能的小程序,并负责采集现场的摄像头调试。
私底下,齐渊还在学习苹果的 Swift 和 SwiftUI,希望通过改编小程序实现一些简单的技术应用功能。
“我最近有个想法,想仿照 File Explorer(一款手机文件管理软件:可以帮助用户获取电脑上的文件并进行在线查看,还支持同步播放电脑里面的视频及音乐)做一个优化版的 iOS 文件管理 App,通过 FTP 和 SMB 及 NAS 连接,可以支持 https 通过网页传输文件。”提起自己的编程计划,这个内敛的年轻人兴奋起来。
成为云测数据横店采集基地的技术支持人员,极大地拉近了齐渊和 AI 行业的距离,但他把自己定义成一个“外行”,在他看来算法工程师都是些“很厉害的人”,难以企及。
我们很好奇齐渊怎么看现在的 AI 技术。
他认为现在的 AI 虽然有一些深度学习的应用,但也只能算作辅助,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人工智能会实现自我意识:“我之前看过英剧《黑镜》,其中有个情节描绘了类似黑客帝国的未来世界,人类的意识可以进入虚拟世界中,即将死去的人也可以在其中继续生存。我觉得这是 AI 未来的一种趋势,一旦实现,说不定人的意识也可以信息化,人能脱离肉体达到永生。”
在云测数据的横店基地工作半年之后,齐渊心中有了新打算——如果有机会,他想多赚点钱去大城市,继续从事跟计算机相关的工作。对他来说,写代码的成就感比拍戏强太多了:“要是有一天打开手机,发现内置语音助手的唤醒词是自己训练的素材,就是我们这份工作的高光时刻。”
我们问齐渊:“你知道大城市的程序员是要 996 的吗?”他说他知道 996,在横店工作不存在这个情况,996 确实太辛苦了:“脑子一直亢奋,晚上容易失眠,而且三点一线的生活很机械化,我可能受不了。”
4. 数据竞争:采集呼叫转移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有数据采集机构启用群演,但这种操作模式目前依然小众。
“据我所知,现在市面上唯一采用群演来做 AI 数据采集的数据服务商,只有云测数据一家。”云测数据交付负责人朱文辉告诉甲子光年,因为群演作为被采集对象成本不低,除横店外,其他影视基地还未建立健全的演员公会制度,因此效率优势也不明显;此外,以往机器学习所需的数据比较粗放,并不需要以表演的方式实现。
但随着 AI 的场景化落地,数据质量对算法越来越重要,更多人工智能玩家开始需要特定场景的 AI 数据。
前天使投资人王也(化名)向甲子光年解释,通用的人工智能算法已无法满足所有场景的特定预测或分类需求,监督学习尤其需要多样化的人工/机器数据采集,从而赋予数据除统计意义之外的场景实际价值并包含进一些特殊情况。所以在细分的商业场景中,“定制化”、“定向化”和“定量化”的数据采集需求正在提升。
因此,赛道上的新老玩家,如云测数据、百度数据众包、澳鹏、海天瑞声、龙猫数据、星尘数据、曼孚科技、智成长等等,都已有了定制化的数据服务,通过各自不同的数据资源渠道,提供特定语言、特定种族和特定场景的数据。
而要实现定制化数据采集,一是需要更多有组织的劳动力供给。
一种方式是合伙人制度,与有相关资源的团队合作采集,例如请人力公司组织社区居民进行采集,其难点在于组织和管理的效率。
在北京兼职参与过十几次数据采集项目的娉婷(化名)告诉甲子光年,参与社区采集的多为本退休人,时间观念和职业素质参差不齐。在某次采集项目中,就曾有一位阿姨因不满工作安排大闹采集现场,最后惊动了警方,导致当天工作全部瘫痪。
另一种就是像云测数据这样为满足定制化的数据服务需求从而瞄准特殊职业群体,且找到类似当地政府的定向合作机构。
曾在语音采集项目中与群演合作过的采集项目经理张海(化名)告诉甲子光年:随着 AI 场景落地逐渐增多,群演可能会成为重要的采集资源,主要优势在于成本可控,且能够量产一些特殊场景,例如醉驾、特殊表情等。
二是定制化数据采集也需要做好工具提效,以满足日益复杂的采集需求。
云测数据在横店的驻站采集负责人陈新告诉甲子光年:“采集现在越来越复杂了,而且也没有行业标准,很多时候我们要根据客户需求自研配套的采集软件。”以视觉、语音素材的采集为例,有时需要十到二十个摄像头一起拍摄,两小时的采集就会产生至少 1000 个视频和数万张图片,采集方要确保不丢帧,之后还要对这些数据进行分类和清洗。”
由于数据量巨大且客户需求各异,市面上的普通视频与图片处理软件已无法满足需求,出于提升效率的考虑,需要专人自研软件,这也是云测数据横店采集基地需要聘用齐渊等人员在当地做技术支持的原因。
可以预判,数据采集环节也会随计算机技术本身的发展而越发自动化和智能化,从而在上游环节提升 AI 落地各垂直场景的效率。
同时,类似横店演员公会这样的第三方劳务组织也会更多地参与到 AI 产业中。
5. 庚子降临:寒气蔓延
新的趋势已经出现,但智能浪潮对群演的影响力还很有限——虽然横店现在的采集业务对群演需求量很大,但兼职赚钱的机会落到每个人头上却不多;对大部分群演来说,他们还得在影视寒冬中苦苦煎熬。
“群演很辛苦,新人差不多一两千一个月,入不敷出,戏多时也不过四五千,生活还行,但几乎存不下钱。通告一年比一年少,继续待下去就是虚度光阴。”董兆金说。
艰难的职场环境,使得群演们来来往往,没有常性。陈仕清刚进入群演通告群的时候,排在第 87 位,现在群里的总人数还是 100 多,但他已经排在第 13 位了。
而春节当口爆发的疫情和随之而来的中国经济半停滞状态又让这些智能时代“边角人物”的生活进一步雪上加霜,集体陷入了人生转折的瓶颈。
受疫情影响,回到四川广安的向籽成,原本希望年后去深圳,跟着家里的姐姐从事金融销售,现在则在重庆市区跑起了外卖,“总不能坐吃山空”。
在老家过年的陈仕清至今没有回横店,原来的通告群也变成了每日体温报告群,“从年后到现在一个通告都没有”陈仕清告诉甲子光年。
留守横店的董兆金则一直待在出租屋,年后有剧组开过工,但“怕感染”的董兆金不敢报名,他囤了些冻饺子、冻包子、火鸡面等食物在家自我隔离。入不敷出的董兆金在 2 月 2 日收到了演员公会发放的补贴(200 元生活补贴,300 元租房补贴),减去税费,到手后 450 元。
原本计划夏天回家加盟重庆鸡公煲的他,现在已经没了“计划”——餐饮业是受疫情影响最直接的行业。他仍是想过段时间后回家开店,只是开什么店却是个未知数了。
在受疫重创的影视行业之外,让横店有了“新色彩”的 AI 产业也在面临困境。
轻盈的算法之外,AI 要落地各领域,从最初的数据采集、分析,到最终的部署与实施,仍需要许多线下换机、工程师的现场驻场和供应链的支撑。AI 产业同样承受着复工、复产的压力。
这种停转本身解释了如今 AI 产业的特性——从某一个角度看,它是轻盈的新经济,但在具体的运转中却仍然免不了大量实操环节,是走起路来脚步叮当的重型产业,在上游的一些环节,如采集和标注,它甚至带有“制造业”的特性。
不过未来的方向是明确的:物理世界会进一步向数字世界迁移。
影视行业是如此。疫情之下,这种苗头包括头条、B站等平台加大力度打造的线上院线;疫情之外,新的 CG、MR、虚拟人技术也会逐渐挑战真人演员和实拍的地位。
AI 产业自身则更迫切地寻求着更智能的机器对人的辅助乃至替代以实现机器系统的自我运转,这意味着更大的规模、更低的边际成本和更多的利润。
创造新陆地的,不仅是滚滚波浪,还有它底下的细小泥沙。
一般而言,泥沙和金钱一样没有姓名,他们能快速流动,也便于被更换。
这些从未被横店或其他任何地方挽留过的小人物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但生活终归要继续。
我们离开横店那天是个大晴天,这一轮冬天过后,这里会继续欢迎斗志昂扬的新人,也送别梦想幻灭的旧人。
正如《我是路人甲》的电影主题曲所唱:
也许分离是一种礼物/包裹所有痛楚/我想走好每一步/靠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