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员工的控诉信在朋友圈刷屏,网易立即发声明诚恳认错、推进处理——见识到舆论的威力后,前腾讯员工盖茨决定依葫芦画瓢。
此时的盖茨,已经被腾讯裁员 9 个月,期间一直没找工作,从 3 月底申请劳动仲裁走到如今的法院二审,他铁了心要和腾讯刚到底。
除了打官司,他想过不少方法获取舆论支持。他没考虑用公众号,说自己很佩服张小龙的人品,但“怕写了发不出来”。8 月份一审开庭前,他在脉脉上试过水,但结果和他设想的不一样,他控诉腾讯,反而被网友吐槽是老白兔。
1 月 9 日的二审开庭前,盖茨转战微博,新号“澳洲盖茨”在 2019 年 12 月 27 日注册,4 天时间就有了效果,转发过百,评论区不乏“狗日的腾讯”这种颇具历史典故的应和。
在盖茨的描述中,他中年被裁,长期加班导致严重抑郁,健康透支且身患重病……
这些打在社畜网友七寸上的控诉,很快得到舆论关注,腾讯方面迅速做出回应。
1 月 2 日,腾讯发表声明,指出盖茨严重违反劳动纪律和规章制度,无故缺勤和旷工,在岗时段、实际工作成果还是其他相关行为表现,都不匹配对应岗位要求,劳动仲裁和南山一审法院都支持解除劳动关系。
换言之,盖茨被裁员是咎由自取。
“腾讯的回应就是放屁!”盖茨一口咬定,“腾讯在仲裁委有人,腾讯一审胜诉是因为南山法院和腾讯的关系不一般。”
8 月底一审结果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向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二审。
盖茨相信二审自己就能翻身,理由是二审是合议制度,“腾讯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如果二审再不行,就去广东省高院,他坚信自己一定会赢。
还没强硬两天,盖茨就感到害怕。4 日中午有自称社区派出所的人打电话给他,了解微博维权的事情,盖茨心里开始发慌。第二天有两个穿着“巡防”制服的人上门,盖茨赶紧打 110 报警,怀疑有人冒充派出所民警。
后来经过核实,两位“巡防”真是社区派出所工作人员,只是过来好心提醒他,“不要用过激言论维权,免得被有心人设计。”
01
盖茨离开腾讯那天是 2019 年 3 月 28 日。
下午 2 点半,阳光照射进科兴科学园C栋 15 层,暖洋洋的感觉舒服得让人想打盹,但盖茨有点焦虑。HR 通知他去 16 楼开会。
走进办公室,他看到,两位反舞弊的两位同事坐在里面,另一边是他认为一直在“打压”自己的上司,两位 HR 坐在对面。盖茨觉得,这有种围堵自己的架势。
HR 通知盖茨:腾讯解除和他的劳动关系,支付N+1 的赔偿,企业微信、邮箱、内网账号、门禁卡全部回收。HR 提醒他尽快回工位收拾东西,并表示公司也可以帮他打包寄回家。
盖茨认为被腾讯解雇是因为他曾向高层反映问题,遭到打击报复。但 HR 质疑盖茨拿不出有效证据,无法用事实证实说法。腾讯和他解除劳动合同的原因,是他工作低绩效,长期态度散漫,存在缺勤及旷工等表现。
盖茨不敢在公司闹,此时十几位保安的出现已经吓住了他。两军对峙,盖茨只有一人,且身高不到 170,气势上输了一大截。他还听说腾讯的保安都是退伍军人,“好汉不吃眼前亏”。
从 16 层的会议室出来,盖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我没钱了。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后面一直有一群保安跟着,跟着他一起去 15 层的工位收拾东西。
再次走回到长走廊,盖茨的脚步已经沉重,他想到求援,跑到 15 层的阳台,给远在北京的律师朋友打电话。对方告诉他,“只要不签字,搬东西没事。”
解雇来得着急,盖茨办公桌上的键盘、鼠标、显示器,以及阳台上摆放着的计算机软件方面的研发类书籍,都简单用袋子打包,总共收拾出十几袋。
与此同时,盖茨心里升腾出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不仅在于十几个保安围着他,还包括腾讯是完全开放式办公区,部门 100 多位同事在围观他被扫地出门。
从 15 层到地下停车场,两位 HR 跟着他,5 位保安帮他拎行李,直到东西全部放到盖茨的车上。此时已经是下午 5 点半,平时这个时候,盖茨都会下楼去食堂吃饭,或者去地下一层,那里有一条美食街,美食应有尽有。盖茨习惯了吃完饭绕着大楼溜达一圈,消消食,放松后再上楼继续工作。
对着保安们,盖茨控制不住情绪开始咆哮:你们还跟着我干嘛,是想要我报警么?
说完这句话,盖茨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该跑去哪里,只是单纯的想跑。跑了几分钟之后,看到后面没人追来,他才放心,在园区漫无目的地闲逛。映入眼帘的建行、工商等银行显得分外刺眼,“工作没了,房子、车子的贷款该怎么还?”
他没有胃口吃饭,也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等到天色完全变黑,出来觅食的程序员们一个个进了大楼继续工作。他重新去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到一层,打算回家。又忍不住下车,回 15 层再看看。
因为没有了门禁卡,盖茨只能站在玻璃门外。他发现保安一看见他来,就悄悄拿起了对讲机。
02
3 月 29 日下午 2 点,被裁员的第二天,盖茨就去了深圳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劳动仲裁。
仲裁的诉求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他不要赔偿,想用法律手段打赢官司,让腾讯和他继续履行劳动合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赢,回腾讯是迟早的事情。甚至在一审结果出来前,他都盼着公司能和他和解。
他无所谓自己重回腾讯上班的处境可能会尴尬,“他恶心我,我就恶心他。”尽管他清楚,自己恶心不了腾讯多久,他的劳动合同在 2021 年就会结束。
这项诉求也让盖茨用未来 9 个月的时间孤注一掷挑衅腾讯,演变成了一场荒诞的大型行为艺术。他坚信自己必赢,结果却输了两次。
5 月 31 日劳动仲裁出结果当天,深圳发布蓝色雷电预警,黑云压城,大雨、响雷如约而至。下午快 5 点,盖茨接到通知,提醒他仲裁已经有结果,他冒着大雨驱车赶过去,卡在 6 点下班前 5 分钟拿到仲裁书。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出现的六个大字:驳回原告请求。“晴天大霹雳,真的气疯了!”
站在仲裁委门口,外面是瓢泼大雨,盖茨整个身子气得哆嗦,过了半个小时才清醒过来,他把判决书的结果拍下来,发给北京的律师朋友,两人决定打官司。
按照法律程序,他的初审流程是在南山区人民法院。距离他工作的科兴科学园直线不到 2 公里。
腾讯方应诉,拿出证据——对准盖茨工位的监控,判定他每天在岗时间不超过 8 个小时,拍摄时间是 2019 年 2 月 12 日——3 月 21 日,拍摄时段是 10 点—18 点。
“不懂法律的人都知道,你不能拿着对准工位的视频当证据。”一想起腾讯用视频当证据,盖茨像是点燃了炸药桶。一张圆脸涨得通红,肿泡眼瞪起来,声音高八度在吼,“视频证据都是翻录,都不能成为核心证据。我从事视频软件开发超过二十年,我弟弟开公司做的是天网,做了十几年。拿监控整我,这不是扯淡么!”
结果是盖茨一审继续败诉。盖茨反思失败的原因:在南山法院和腾讯打官司不可能赢。
直面派记者在判决书上看到,法院认为盖茨没有提供出有效证据,诸如出外勤、工位不固定、存在夜晚加班等主张都拿不出证据举证,但腾讯方拿出了一系列证据链,包括《公证书》、监控视频截图及光盘、沟通录音稿以及文字稿等,综合考虑双方证据的证明力有无和大小后,驳回盖茨的全部仲裁请求。
他马上申请二审,抱定了就算哪儿都去不了,也要和腾讯刚到底,“一定要得到判决书,撤销劳动仲裁和一审的结果。必须要赢!”
申请二审时,盖茨已经失业 6 个月,没有收入,没有心思找工作,也没有接项目赚钱,每个月固定要还 3 万多的贷款,不得不向大学同学借 60 万应急。
他对腾讯的怨气与日俱增。他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晚上睡不着觉,他自称“每天最多睡两三个小时”,经常中午 11 点多才醒。白天精神不振,记忆力也在退化,光在 7 月份就丢了两次钱包,脾气也变得不受控制,极度暴躁易怒。他告诉直面派,怀疑自己患了重度抑郁症,有过想自杀的冲动。直面派记者问他抑郁症是否确诊,他表示自己并没有去医院看病。
10 月份去香港买保险,即将 42 岁的他,体检时发现身体多项指标不合格,包括甲状腺结节,高血脂高血压等,以至于保险也买不了,“干到这个年龄,基本就是药渣了。”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腾讯的错。
盖茨对直面派声称,为了和腾讯打官司,他不惜卖房。他在老家和深圳各有一套房。老家的房子是分来的,价值 180 万,深圳的房子则是他贷款买来的,背负着数百万债务。
但盖茨又说,70 多岁的母亲打电话过来劝他把深圳的房子卖了,他不愿意。工作丢了,房子也卖了,他在深圳就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了。那么卖老家的房子?盖茨表示,房产证还没下来,卖不了。
03
在腾讯工作,一直是盖茨的骄傲。
他不让记者写他的籍贯,怕老家的同学知道。
大学毕业后,盖茨在北京工作了 13 年。2012 年他第一次踏足深圳,来参加腾讯的面试。
盖茨对腾讯的第一印象是“第一”和“有钱”。2007 年他第一次听说腾讯时,腾讯已经是互联网头号大厂,名声大,收入高,这是盖茨所在的传统互联网行业远远达不到的高度。
35 岁通常被认为是职场的一道坎,但盖茨在 35 岁那年跳槽到腾讯,一次面试就过了。
他觉得自己很牛逼,“腾讯当时公开说要招聘行业里最厉害的,我一进去就是 T3,属于高级工程师。”他脑子里迅速计算出 T3 的行业地位,得出简单直观的结论:150 人的部门,除了 6 个管理层,高级工程师不超过 10 个。而 2015 年升职到 T3.3,盖茨更是得意:在一个 100 人的队伍里面,T3.3 差不多只有 3 个。
“根据猎头的统计数据,这个级别岗位的年收入平均是 150 万”。 他实际到手的金额打了对折,年薪和年终奖加起来不超过 60 万,年终奖几乎每年都能稳定拿到 18 万左右,在同学圈子里面已然属于佼佼者。
腾讯的光环,也让他迅速成为同学圈子里面的“传奇”。盖茨是国内互联网行业的弄潮儿一代。上世纪 90 年代国内互联网行业浪潮初起时,和盖茨同一所高中的同学们大多数选择学医,不少人选择律师,盖茨听说一海之隔的首富比尔盖茨学的是计算机,当机立断选择计算机。1999 年他大学毕业,刚好碰上国内互联网市场爆发式增长。
之前在北京工作多年,一直从来没有出国旅行,到腾讯后,他每年都能出国一到两次,东南亚各国几乎玩了个遍。在他心里,互联网行业几乎没有比腾讯待遇更好的公司。
接到腾讯 offer 的那一刻,盖茨觉得自己走到了人生巅峰。他第一时间告诉了父母这个好消息,父母嘱咐他好好干。即便父母两人不懂互联网,也没接触过互联网,但两位年迈的老人都知道,腾讯给的薪资待遇很高。
从接受面试到办理入职手续,前后不到 20 天时间,他盼着能早一点进腾讯工作。“入职前一天晚上到深圳,第二天就赶着去办理入职手续了”。
盖茨在腾讯互娱 QT 产品部负责视频软件开发,刚入公司的半年,盖茨每天晚上 12 点下班,周六日也不休息,一门心思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对自己的工作表现自信满满:“2012 年整个腾讯互娱部门只有我能做视频直播”、“花样直播是我一个人开发的”、“我的业绩经常都是 4 星”…….
岗位光鲜,收入可观,业绩不俗,对于农村孩子盖茨来说,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成功了。
他把户口从老家迁到深圳,过起了标准的一线城市中产生活。入职第三年,从 T3 升到了 T3.3,和腾讯顺利续签 6 年合同。按照约定俗称的升职加薪习俗,盖茨的薪资迎来翻倍增长。他改变了租房上班的状态,决定买房安家。
当时的深圳,房价 1 月涨 1 千,盖茨相中的区域,位于深圳郊区靠近东莞,每平米均价已经超过 6.5 万。房、车加起来,背后是将近 600 万的贷款,几乎将每月的收入蚕食殆尽,“从 2015 年开始就一直没有钱周转”。
盖茨掂量过自己还贷的能力,觉得只要一直在腾讯, 是有机会还完的。
2015 年底,一位腾讯员工在周日陪着老婆散步的时候突然倒地去世,盖茨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担心,于是更改加班的时长,尽量在 9 点前走,盖茨解释说:“腾讯的文化是 9 点之前不能走,因为没人敢走。就算完成了工作也不能提前走。”
腾讯公关人员不认可这个说法,表示腾讯没有这种加班文化。数位腾讯程序员向直面派表示,公司没有加班规定,程序员的下班时间会按照项目走,他们 9 点前走会提前在群里告知。
盖茨觉得,腾讯以出勤时间不足 8 小时裁掉他的理由站不住脚,“为什么腾讯不敢拿出 18 点以后的视频证据来?”
他拒绝腾讯方提出的“N+1”赔偿,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
对于盖茨的单方面指控,腾讯向直面派提供了一份关于盖茨的业绩调查报道,上面显示:从 2018 年底开始,盖茨拒绝履行岗位职责,4 项工作任务没有有效产出,近 4 个月没有代码提交记录,几乎每周周报是同样的文字,工作产出的数量、质量都不符合 T3.3 的岗位要求。且存在无视工作安排,存在迟到早退、旷工等问题。
盖茨驳斥:那段时间被安排的工作难度和强度都高于岗位要求,他一直是“尽力完成”。
被裁这九个月,官司填满了盖茨的生活。在微博攒下人气后,这块发声地俨然已经成为他的怨气宣泄口,他认定腾讯在仲裁委有人,计划在微博上曝光他。他早已打定主意,官司尘埃落定前,每天的精力除了发微博,就是看资料,研究怎么打赢。
和直面派记者对话时,他的身边就放置着用档案袋装着的厚资料,随时都能抽出一张纸质材料,证明自己说话的真实性。
他觉得胜利的号角声距离自己已经不远,“按照流程,2 月底会彻底结案”。然而,就在 1 月 9 日的二审现场,依然是盖茨在半个小时的庭审过程中唱独角戏。腾讯方自始至终没有人来和他正面对话。
直面派记者问他,你觉得自己一定会赢么?
他回答:这不是笑话么?胜算不大,我不可能这么咬牙坚持。
而官司之后的事情,他丝毫没有考虑,“没想过未来。”
他说,在腾讯工作 7 年,没有外出参加面试,“早已经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行情”。